郑晖:做中医研究的“攀登者”
2019年,中国中医药循证医学中心在中国中医科学院成立,时任世界卫生组织荣誉总干事陈冯富珍、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党组书记余艳红、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王志勇揭牌。
一个迎面而来的问题:为什么这群中医药界中最顶尖的专家,会千里迢迢赶赴北京,为中医药循证医学中心亲自揭牌?循证医学对中医药来说意味着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从一些业内声音处获得答案:
世界要以开放的头脑接受传统医药,而传统医药要被广泛接受依赖于疗效的肯定,其中的关键环节在于研究方法的科学性。
——世界卫生组织(WHO)
当前中医药发展面临许多问题,其中药材质量和临床证据问题尤为突出。
——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
中医药逐渐受到世界认可,但仍然存在一些问题与障碍,如国际社会对中医理论理解不够,缺少国际认可的诊断与临床证据,中医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遭到质疑等。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中医科学院院长黄璐琦
中医药,作为一门博大精深而历久弥新的学问,在当今仍在不断扩宽着人类智慧的边界。其中,针灸作为中医药皇冠上最璀璨的珍珠之一,已于2010年纳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在不断走向世界的过程中,针灸也面临了循证的困难。
2022年,国内首篇针灸《Neurology》发表,在中医针灸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这是一篇来自成都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李瑛教授、郑晖教授团队的报告,文章详实地介绍了该团队针刺预防紧张性头痛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证明了针灸疗法对紧张性偏头痛的治疗效果。
这也标志着中医疗法再一次得到国际承认。对于广大中医药科研者来说,临床对照试验可能看似简单且乏味,但正如该文第一作者郑晖所言,团队想做的,就是当无数的后来学医者们翻开教材时,一字一句皆有实证。
“很多我们现在熟知的结论背后,都是千万先辈学者的努力,更多时候他们是默默无名的,甚至在教材上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但为学者应将科研作为精神上的志业,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中医疗法正名。”
十二桥畔传来的喜讯:
国内首篇针灸《Neurology》
2022年6月末,成都中医药大学十二桥校区的针灸推拿学院,传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李瑛教授、郑晖教授团队在《Neurology》上发表了针刺预防紧张性头痛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并获得了美国神经病学学会媒体报道。为此,郑晖教授代表团队接受了采访。
“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进行了邮件采访,后期可能会在CNN卫生健康频道播出,这也是中医疗法对外宣传非常正式的口径,专业的医学期刊相当于医学权威,它们的认定值得信任,特别是一些学会期刊和医生协会会刊,这会带来非常好的效果。”
发出国内首篇针灸《Neurology》,对李瑛教授、郑晖教授团队来说,是一次巨大的鼓励;对中医疗法走向世界来说,也是一个绝佳的窗口。
在此次耗时三年的试验中,李瑛、郑晖团队共选取了218位研究对象,他们的平均年龄在40岁左右,是紧张性头痛的高发人群。这是一场异常繁杂庞大的临床研究工作。
两年间,李瑛、郑晖团队的10多位科研人员及硕博士研究生投入的时间精力和资源超乎一般人想象,这是一个团队的集体付出。
“首先是招募病人,我们要到门诊上去跟名老中医坐诊,得安排人发布招募广告,得有一批培训合格的针灸师,我们会对其进行考核,他们需要拿了执业医师证照后才能来操作治疗,还要有一批专门随访病人的工作人员。”
除了上述工作,李瑛和郑晖还需要监控整个研究的进度。同时,他们还要兼顾教学工作和医疗工作。临床研究从来没有寒暑假和节假日。
这就是李瑛、郑晖团队长期以来的临床研究工作状态。
“大家都知道中医学里的针灸是较早走出国门的疗法,但它也存在一个问题——早期很多都是经验性质的研究,当需要提供证据时,外界会质疑:何以见得?”
郑晖表示,这也是团队近年来的坚持做循证临床研究的原因,为中医疗法“正名”。
“特别是早期西方有部分对针灸疗法怀有偏见的医生,他们更希望我们能拿出一些疗效证据。”
自博士毕业10多年来,在针灸推拿学学科带头人梁繁荣教授的带领下,作为中国针灸学会循证针灸专委会主任委员的李瑛教授和郑晖教授,一直是团队针灸临床研究的主力,与团队一起开展了一系列循证医学的研究,与团队一道发表了系列高质量临床研究论文:
2012年,团队在《Canadian Medical Association Journal》发表针刺预防偏头痛发作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并被英国卫生服务体系指南引用,作为英国医疗卫生保险覆盖针刺治疗偏头痛费用的证据;2017年、2019年,跟随梁繁荣教授、赵凌教授团队在《JAMA Internal Medicine》上发表针刺预防偏头痛的长期效应和针刺治疗慢性稳定性心绞痛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获得较高关注;2022年,参加针灸临床研究报道规范制定,跟随国内外知名专家在《BMJ》发表针灸临床研究报道规范的方法学文章。近年来紧跟国际循证医学方法学先进团队,郑晖掌握了ITC、MAIC、CNMA等先进循证方法学技术,并积极应用于中医疗法的循证评价当中。
走进他的科研生活
六月末的成都,暑气渐盛。成都中医药大学十二桥校区内,树影婆娑,轻尘不飞。
平时,郑晖要完成学院的教学工作,这是作为教师的本职工作,郑晖教的课程里有刺灸法、针灸治疗学和神经病学,教学生怎么扎针以及治疗能治哪些疾病,疾病该用哪些方法等等。
此外,为了做到理论与临床实践的结合,郑晖和很多同事一样,都还有医疗门诊工作。
“主要来说就是要兼顾这几项工作,平时上完课就去门诊上看病人,然后讨论临床的方案,再看看科研的进程,关心关心学生的文章发得怎么样。”
与郑晖交谈,很容易被他身上的科研学术精神感染。郑晖因为上大学来到了成都,从此一头扎进了循证医学的研究里面。
五楼的针灸推拿教研室内,老空调在安静地运作,一案两头坐着郑晖和他的科研伙伴。言语之间,他询问了几句当天研究的进程,便又埋下头工作。
不时地,会有一两个硕士生敲门进来请教功课,郑晖便会小声地为其指导,间或提点几句。
有人说《Neurology》是神经病学里的《Nature》吗?
“那倒不至于!”郑晖笑着摆手。
他特意介绍了下,医学研究一般会大体分为基础研究和临床研究,基础研究领域有《Nature》《Science》《Cell》三大刊物,也就是常说的CNS。但如果学者想证明临床疗法有效,希望把治疗结果让更多大众和医生看到的话,四大刊更为合适,它们分别是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JM)、柳叶刀(Lancet)、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英国医学期刊(BMJ)。
如果说《Neurology》是对团队的一次鼓舞,那么瞄准四大刊就是团队未来的学术追求。
“那就相当于给全世界说了,我们国家传统的疗法是非常有效的,是值得你们去试用的!”
郑晖说,经常有学生不解,老师好好做临床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去写文章发期刊,尤其是还要去发外文的期刊?他通常会解释,专业学术论文是宣传中医最可信的途径,外文的期刊相当于把学术论文放在世界频道上宣传,对中医的发展会更有利。外文的医师协会的会刊,特别是专科杂志,很多国际上主流医学的医生都会认可,如果能把中医疗法的研究成果发表出来,说明针灸治疗的效果很好,那么大家对中医疗法的接受和认可会大大提高,这是最好的传承和发展中医针灸。
去做找证据的人
在中医药研究中,循证医学研究非常有意义。对于科研者来说,他们的任务是将传承了数千年的经验结论进行重新验证,但这个验证过程往往漫长而艰辛。
“从循证医学来看,人体试验的证据等级是最高的,因为我们要上教材,特别是现代医学教材,你要告诉医学生究竟该拿止痛药还是该扎针,这是要有证据的。”
郑晖经常在上神经病学时跟学生举例,比如说翻开书,大家能看到脑卒中患者二级预防要用阿司匹林进行治疗。
“教材中虽然只轻飘飘地写了一句,但这背后是有十几万人的数据来进行支撑的,也就是说有很大一批国际上的临床研究团队在默默地付出。”
每当念及于此,郑晖的心中会使命感油然升起。
“所以怎么说呢,我反复跟学生讲,我最喜欢的还是做临床研究,如果有朝一日成果结论能上指南或者是现代医学的临床教材里面真正地写了一笔‘可以考虑针刺疗法’,我觉得这就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了!”
面对浩如烟海的中医药既成理论,正如郑晖所说,重新验证这件事很苦,但必须要有人做。
“因为西医教材里很少有推荐中医药疗法,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病症有写可以考虑针刺治疗,我们想循证这件事情总归是要有人做的,就算有100个病症,如果你一辈子里解决一个,后面总有人会再去解决一个接一个的,时间拉长了之后,大家就会真正认可。”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这对研究者来说显然不是一件经济的事。
“研究者不一定能等到那一天,这很正常,甚至可能你做了很长时间,但一点成果都没有,两手空空的时候很常见。”
您有没有过这种时刻?
“当然有,我相信每一个做临床研究的人都会面临这样的时刻,但是你总归还是要去做。”
12年前:
曾让英国恢复针灸偏头痛的医保覆盖
将有争议的问题明确,让针灸得到国际指南的推荐,让国外社保能够覆盖针灸费用,进而让更多人享受到中医疗法的惠果,郑晖曾做到过。
从2007年到2010年,郑晖专注于自己的博士研究,后来团队的论文得到加拿大医师协会会刊发表,最终被英国国家卫生服务体系指南引用,使一度中断的针灸医保在英国重新得以覆盖。
“此前德国有研究质疑了针刺治疗偏头痛的效益,所以从2009年中医针灸从指南上被取消了,英国医保也不给予报销,病人到门诊上扎针很昂贵。”
2013年,英国剑桥大学的樊台平教授赴成都交流,带来了英国即将恢复针灸医保覆盖的好消息。
“他说英国政府正在讨论,计划更新指南,报销针灸费用,华人社区里的针灸医生很高兴,因为他们的门诊病人因此增加了30%—40%,我们听了也挺高兴,因为中医疗法被承认,一直到现在针灸都在英国医保覆盖范围内。”
令人惊喜的是,这次团队发表在《Neurology》上的文章,美国神经病学学会也为团队做了一级证据的推荐,这意味着,很有可能在将来美国神经病学学会要更新头痛指南时,会推荐针刺作为这种慢性头痛的疗法之一。
“那么我相信针灸会在美国甚至是北美地区得到推广,因为美国神经病学学会在北美地区非常具有影响力,许多国家的指南制定都会参考他们的推荐措施。”
郑晖说,自己之所以做临床研究,就是希望把针刺治疗疾病的效果做进国内外的指南中,进而去改变临床的实践,让西医医生也能看到中医疗法的效益。
12年后:
他不忘最初的“攀登精神”
星移斗转,疾速如过隙。如今,距离上一个峰点,已经过去了12年。
“所以说时间过得飞快,人生哪得几个12年啊?”
郑晖笑着感慨,又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
他坦言,当做过的研究越多,就越发现其实自己的精力有限。“一辈子里面,真正能做出特别好,有影响的临床研究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量。”
他幽默地伸出手比了一下,“5个”。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做临床研究,从研究结束到投到好的杂志上去,特别是投杂志,概率真的很小,我们开展的临床试验数量很多,但是真正要产生一个有影响力的结果,概率真的很小,这个时间段会拉得很长。”
最近,团队正在总结肠易激综合征的研究,目前正在进行数据的核查和录入。与此同时,团队即将结束的国家重点研发计划课题针刺治疗荨麻疹的临床研究已近尾声。
“我们也希望后面能获得一些比较好的研究成果,都正在努力。”
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其实从读书开始,我就一直有一个梦想,什么时候能瞄准四大刊发一篇文章,奈何能力有限,一直都还没有实现,但是它一直是我的目标!”
提起四大刊,郑晖的眼神里流露出别样的神采,那是攀登者面对巍峨高峰的敬畏与抱负。凭着这一股攀登精神,他可以一次次迎难而上,一次次无畏前行,如长年顽强飞越珠峰的蓑羽鹤,精神的山巅总能给予人重生的力量,就像他与我们的对话:
您还记得失败了多少次吗?
“我觉得太多了,失败就是常态,我真的记不住,曾经我们有一次投稿被拒过十五六次,别人不要,你就得不停地轮换,这很正常我觉得。”
最长的一次试验做了多久?
“如果说作为临床随机对照试验的话,一般研究周期要收到200人以上,基本上都是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像这样长周期的试验,有过失败吗?
“有的,但就像我说的,你得去做。”
您怎么鼓励自己投入到下一次?
“我不太相信科研存在完美,其实做研究跟人生也是一样,你会有很多突发事件,有些是美好的,更多的时候是不那么美好的,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坚持去做!”